三等奖作品: 作者:谢槟羽
“老师,您借我读的《文明史》,我快读完了。”
“读得这么快?我记得两天前你才跟我要的。”
“老师,也许我不如您那样优秀,但您也知道,成为‘溯源号’的乘客是需要特定的能力的,而我负责的恰恰是信息处理的领域。”
“唔……这里的每个人果然都不容小觑啊。你说的‘快读完了’,是剩下一章?还是剩下几个世纪?”
“大概一个半世纪吧。”
“恒星减速时代的末期。”
“是的,往后一个半世纪是行星减速时代。在读这本书之前,我曾经看过那部纪录片《降临新地球》,所以想向老师请教一下,《文明史》中关于行星减速时代的描述,与《降临新地球》中的是否一致?若是一致,我就可以把《文明史》还给您了。”
“一致,一致,当然一致。方舟登陆新地球那些事翻来覆去地说到现在几千年了,不也就那样。小伙子,知道我为什么肯把《文明史》借给你吗?”
“不知道。对老师来说,那是很重要的书吧。非常感谢您肯把它借给我。”
“不用谢,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个人聊聊。聊聊《文明史》,聊聊眼前的虫洞基地,聊聊古地球现在会是什么样。跟其他那些军官,聊着聊着就变成军事汇报了,没劲。你也别叫我老师了,我怎么敢当你这么有学问的人的老师呢?那不成了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嘛。”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是有很多地方需要向您学习的。”
“……唉,真好啊。我活了大半辈子,真没见过几个比你更谦虚的。你看……”
一、虫洞
这着实是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位穿着希马申服饰的年轻学者,和一位佩戴上校肩章的军人。他们侧身望向舷窗外,兴致勃勃地攀谈着。
舷窗外正是上校提到的虫洞基地。
“这是一个基于温和型黑洞形成的虫洞。事实上……它是单向的。”上校说,示意年轻把手里的书递给自己。
“单向吗……”学者看着上校熟练地翻动着那本厚厚的《方舟文明史》,并很快就停了下来,“我知道方舟也经历过一次单向虫洞旅行,但我实在不敢相信会发生这么巧合的事情。直到我看到这个虫洞基地。天哪……”
“在两个星系之间,存在互通的两个单向虫洞,一来一回。”上校合上书,“仅仅从概率上来说,就是足以震撼整个科学界的事实。但对我们来说,更多的要考虑这两条单行道所带来的战略意义和战略风险,比如与恐怖组织开展星际战争的时候,如何防备从太阳系向纪元星系发起的攻击……”
“老师,您说过您不喜欢搞军事汇报的。”学者笑笑。
“部队习惯。”上校也笑笑,“叫我上校,或者舰长。我希望我可以改掉你这个逢人就称老师的习惯。”
“是,舰长。”
“百闻不如一见啊,理论派。好好看看吧。”上校拍了拍学者的肩膀,再次望向舷窗外。
“这个虫洞基地让我想起了……足球。”
“和你想象中差距很大,对吧?”
“是的,舰长。”
“虫洞基地除了服务穿越的航天器,更重要的一个功能是防止非法穿越与非法投掷。”上校把一个全息投影屏拉到两人面前,清空了所有窗口,调出画笔画了一个圆,“记不记得古地球上的长城?它是冷兵器时代的中国为了抵御一方敌人而建造的防御工事,以烽火台、关城等建筑为节点,城墙为主体与连接体。我们假设中间是一个国家,它本身就是一个圆。要把整个国家用长城保护起来,长城也会形成一个圆。我们说,二维的圆,一般等价于三维的什么?”
“球?”
“没错,这个虫洞就是球形的,这与一直以来的大众印象相悖,但与学界的主流观点一致。”上校一边说一边接着画,“因此为了做好虫洞的防御和警戒,虫洞基地这道‘长城’修建成球形结构也是合理的。只是平面上的长城以点与线构成,可以完全挡住所有方向的进犯;区别于它,虫洞基地的完全实体防御需要考虑点、线并最终落到面上。”
“但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了。”
“没错,因此完全实体防御既麻烦也没有必要,在远程武器、监控系统与力场护盾系统的保障下,虫洞基地最终建造成了点与线的形式,主体以堡垒式的空间站和连接空间站的空间桥构成。而这些点和线,参考的正是足球最经典的缝合形状,形成了20个六边形和12个五边形空洞——因为虫洞基地的总工程师,恰好是个球迷。”
“男人的浪漫啊。”学者笑笑。
“不不不,你错了。”上校也笑笑,“总工程师是一位女杰。”
“验证虫洞穿越权限。序列号GE-Origim-01,代号‘溯源’,准许穿越。”电子质感的嗓音响起,这是管控虫洞基地的人工智能程序。
学者没法判断音源的性别,这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传统:人工智能相关产品的感官形象一律采用中性。促成这个传统形成的原因纷繁多样,例如平权运动,例如仿真配偶机器人引发的生育率暴跌,等等。
“来吧,理论派。我猜你甚至没见过穿越虫洞的模拟影像。”上校示意学者跟上他,“这可是难得的现场体验。”
两人走向舰桥,坐上驾驶座,正对着平整的操作平台。上校察觉到学者有些不安,说道:“别紧张,穿越虫洞的准备过程由对接空间站自动推进程序完成,至于穿越过程则全靠惯性起作用,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你如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去参加其他军官们的穿越派对,但我想你更愿意留在这里。”
“您说得很对,舰长。”学者看着正前方那个透镜一样的区域离自己所在的“溯源号”星舰越来越近,一股奇妙的情感在心中慢慢沸腾起来。舷窗外的星海正在旋转,“透镜”中扭曲着的星海也在旋转,学者知道,这是对接的空间站在带动星舰绕着虫洞作向心公转。“透镜”显示的景象,正是那个被称为“太阳系”的星系,“古地球”的所在,人类文明的起源。
只消几分钟,“透镜”已经完全占据了舷窗的视野。
“来了。空间站已经脱离了。”上校说,三两下拉出一个全息投影屏平放在操作平台上,显示出飞船外部的全景图像。学者的目光在投影屏与舷窗之间来回移动,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
只见星空开始扭曲,“透镜”中的星空由水平移动着的视野中心迅速向四周放射扩张,而周围的星空正在盘旋着向后方集聚。上下方向与左右方向构成的yOz坐标面,周围的景象尤为壮观,无数的星光在盘旋翻飞的同时擦身而过,形成震撼人心的星雨。单论视觉冲击力,新地球上的任何一场著名的流星雨与此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星舰此刻正处于虫洞通道之中,所有的电子仪器都保持了静默,引力波在虫洞通道中对运行中的电子仪器造成的干扰是现阶段无法避免甚至观测的。
学者感到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力渐渐减弱了。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所谓“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在正常的时空中完全无法体会这种感知力,而它在虫洞通道中的减弱反而令人意识到它的存在。一位经历过虫洞旅行的前辈曾经告诉学者,关于虫洞通道中时间流逝的主流猜想:虫洞通道中物体的相对时间流逝无限趋于静止,经过通道的中心点后又会开始趋向正常,直到物体完全穿过虫洞;抛物线正是与此最接近的模型。
不知过去了多久,星空替换结束,“透镜”的位置转移到了正后方,标志着“溯源号”星舰穿越了虫洞。学者此刻已然坚信这个猜想的正确性:他完全无法判断自己在虫洞中究竟待了几分钟或是几个小时,而他的机械腕表指针在虫洞中发了疯似的乱转,最终复位在进入虫洞的那一刻,一秒不差。
学者对时间的感知力也已经恢复正常了。学者知道,经历了虫洞旅行之后,这种感知力将伴随他的一生。无怪乎那位前辈告诉他:“如果每个企图自杀的可怜人都经历一次虫洞旅行,他们多半会选择活下去,因为他们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
“很奇妙,对吧?”上校伸手把学者的下巴往上抬,学者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正张着嘴,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是的……令人永生难忘。”
“其实见多几次的话,事后就不稀罕了。”上校意外地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就是穿越的过程中,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短暂。”
“我自认见识了许多修辞手法,但我真的很难用语言描述虫洞旅行……也许并不存在能够描述它的语言。”学者望着星舰后方的虫洞出神。
“知道吗理论派,我无比赞同你的话。”上校发自内心地认同学者这句无心之言。
“穿越了虫洞,告别了纪元星系,接下来我们就要前往古地球了。这个虫洞出口的位置位于太阳系的阋神星轨道外侧,冥王星轨道上离这里最近的点正好是近日点。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们可以见识见识著名的太阳系外围双星系统:冥王星-卡戎,还有那个被各种文艺作品描述得神乎其神的‘冥王星之心’。”上校侃侃而谈,他很高兴有人可以以平常人的方式与他共享这一刻,“这可是连我都没有亲眼见过的奇观啊。”
而学者却忽然很想捉弄一下这位快要面临中年危机的长辈:“舰长,您相信‘冥王星之心’真的可以带来爱情吗?”
“谁信谁是傻子。”上校耸了耸肩,“事实上我是唯物主义者。”
“这样我就可以确定了。您就是那个傻子。”学者忍不住笑出声。
为了掩饰自己被看穿的窘迫,上校白了他一眼:“小子,我劝你善良。理论派研究八卦,可不是什么好事。”
几分钟后,在出口空间站的助推下,星舰慢慢停止了绕虫洞出口的公转。这时星舰人工智能系统汇报了观测结果:阋神星离这里不远,可以作为引力助推的第一块跳板;而冥王星-卡戎双星正位于公转轨道的远日点附近。
“可惜啊。”上校难得露出了垂头丧气的模样。
出口的基地与入口一致地采用了足球缝合形状的排布方式。但不像入口处的空间站那样,连接航天器后还需要180°转向才能把航天器送入虫洞,出口处的空间站是环形的,可供大部分航天器穿过其中,直接跨越基地内外。
“该睡了小子。”上校说,又转头吩咐担任副舰长的中校接替他的岗位。事实上星舰的航道在通常情况下都是由人工智能系统推演出来的,舰长和副舰长的职责只是监控并应对突发情况。
两人一起走下舰桥。学者随手抓来一个全息屏,输入命令让递送系统把自己房间里的画板和颜料送来。
“您去睡吧,舰长。我想画会儿画。”
“看不出来你还有艺术天分。明天见。”上校说,于是自顾自地走了。
为了维持生物钟的稳定,也为了保持与新地球时间的一致,舰上仍然采用三十二小时为一日的计时法。此刻是新地球上的30:00,大多数人已经或者正要准备上床睡觉,比如这位上校。
“给我三个同步的支架,固定画板、颜料盒和座椅。”学者等着支架到位,操作摇杆把自己送到了舷窗的上部。在那里,他和夜间值班的人员不会互相打扰,他可以安静地一边画画,一边思考自己的课题。
上校躺上床,合上双眼。但那个身影一直在黑暗中沉浮,令他辗转反侧。
“夏琳……不知道这些年的你,变了多少……”
二、回家
上校沐浴着模拟的朝阳,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驾驶舱:“中校,再帮我代几个小时。”
中校回过头来:“哟,上校,您这熊猫眼真有精神。”
“我可警告你啊,少拿我打趣。卡尔卡斯呢?”
“您往上看看。”中校指指天花板。
上校一抬头,学者和他的画具都被支架固定在自己上方。学者正聚精会神地在画纸上涂抹着,不时抬头看看舷窗外。
上校也朝舷窗外望去,忽然心头一阵波澜。
一颗湛蓝的星球就在星舰前方不远处。
“忘了说了,我们还有一两个小时就到那儿了。”中校说。
“那是古地球吗?”上校急忙问道。
“是的。”中校回答道,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这里有四块分散的大陆和两片大型群岛。比起记载中的古地球,陆地的面积缩小了很多。需要部署登陆护卫部队吗?”
“部署吧。对了,尝试向行星表面发送请求登陆的信号,看看会不会有回应。”
“是。”
上校走向最近的座椅坐下,合上双眼。他还需要休息。
“李笙舰长,早上好。”这是名为卡尔卡斯的学者的声音。
上校李笙睁眼一看,卡尔卡斯已经从空中回到了地面。
“早上好。你画了一整晚?”
“不,中间睡了两个小时。”
“噢……能让我看看你的大作吗?”
“不胜荣幸。”
卡尔卡斯牵着一组悬浮架来到李笙面前,向李笙展示悬浮架上挂着的三张水粉画。
左右两张是风景画,左边是虫洞通道内的景象,右边是古地球。中间则是一位女性的肖像画。
李笙脱口而出:“夏琳!”
“因为您提到了虫洞基地总工程师是一位女性,出于好奇我就查了查资料库。”卡尔卡斯说,“您和夏琳工程师认识吗?”
“何止认识,初等学院时我们是同学。”李笙说,“你画得真的很好。”
“您的眼光也很好。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她。”卡尔卡斯露出一副调皮的表情。
“啊,这个嘛,当然啦哈哈哈……”李笙再次感觉到了那种窘迫。
“说起来,夏琳这个名字到底是来自中文还是英文呢?”
“我也不清楚……事实上夏琳是个混血儿。”
“您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太阳系吧。”李笙忽然反应过来,“我说你怎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我对舰长的爱情故事更感兴趣。”
“你小子真是……我还是那句话:理论派研究八卦,可不是什么好事。”李笙又白了卡尔卡斯一眼。
“上校上校上校,地面回复信号了!”中校突然兴奋地大喊。
“瞧你那熊样儿,回复的什么内容?”
“欢迎回家……”中校说,“他们说,欢迎回家……”
按照地面的指示,星舰降落在最大的一块大陆上。根据人工智能系统的检测结果,地表的大气相对稀薄,因此走出星舰的部队都配备了呼吸机。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包括卡尔卡斯在内的几位学者。前来迎接他们的,是几个身穿原始部落式服饰的男人。
“女神保佑……你们好,远道而来的客人。”为首的男人说,“我们的建筑主体都在地下,首领在那里等你们。首领说,如今的地球已经大变样了,你们若是有兴趣,可以先在地表游览,我们就是你们的导游。”
“谢谢,不必了。时间有限,我们想直接去见你们首领,烦请带路。”李笙并不打算浪费时间。
“好的,请跟我们来。”
李笙命令一部分部队留在祭坛周围以便接应,学者们和另一部分部队跟着向导们通过一台修筑成祭坛形式的电梯抵达了地下。在地下的一个小广场,他们见到了“首领”。
“果然已经退化到了母系氏族社会。”这是卡尔卡斯见到首领后的第一句话。虽然他说得很小声,首领还是看了他一眼,只是并未对此作出反应。
危坐在王座上的首领摆摆手,让旁人都离开这个地下小广场。
“我是这里的统治者。如各位所见,如今的我们退化为了原始的部落社会,只能用前人剩下来的技术边角料维持正常的运作。”她指了指周围,好让这群来访者注意到这个地下洞窟里存在着的机械系统,“你们知道三战吧?”
“当然。”李笙说,“那是个疯狂的时代。”
“远比你们想象的要疯狂得多。亚欧大陆和北美大陆成了核武器和链式分子反应武器的试验场,人口从90亿锐减到不足20亿,近乎三分之二的物种在短短十年内因为战争而灭绝。”首领站起身,定定地望着李笙,“我们现在离地表不到10米,离三战之前的地表50米。我们现在所在的是亚洲大陆,以前它叫做亚欧大陆,由于三战导致的温室效应加剧,现在的面积萎缩到原来的不到一半。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感受到这些事实。”
“我对此感到万分遗憾。”卡尔卡斯说。
“圣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们一直待在战火没有波及到的南极,秘密地修建了十六艘方舟。至于为什么没有被发现,我的猜想是,各国政府都忙着战争无暇顾及。”首领慢慢走下王座,“直到三战的尾声——并不是你们官方的历史记载的那样,由几个发达国家调停,而是因为大部分主要的战争国家人口暴跌,国库已经在战争中倾泻一空,无力再展开大规模战争。”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我是指,三战的事,还有我们的历史记载?”李笙警觉起来,“我想我们应该是第一支回到这里的新地球队伍。”
首领没有回答李笙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圣堂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他们是那个时代唯一剩下的有生力量。他们向世界宣布,方舟为圣堂所有,执行寻找新殖民地的星际旅行任务。每一艘方舟只容许搭载50万人口,也就是说圣堂一共可以把800万人送上外太空。但这个数字甚至不够容纳当时幸存的最大城市‘广州’的所有人口。
“最终的方舟名额怎么决定出来的,我也已经不清楚了。圣堂方舟消耗了地球上仅存的大部分资源,把顶尖技术人员都送上了星际旅行,留下了十几亿近乎被断了生路的普通人。圣堂把留在地球上的人称为留守者,声称有朝一日建立了新殖民地后就会回来把留守者接往殖民地。可是谁都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他们不是留守者,他们是被遗弃者,占绝大多数的人类群体被极小部分的人类群体就此遗弃。他们,是我们的祖辈。
“一代又一代过去,绝望的留守社会又经历了多次战乱、饥荒、瘟疫,海平面上涨,陆地面积急剧萎缩,大气稀薄化,人类无法再在地表正常生存,最终分成了三派:一派修筑地下建筑,向地下转移,也就是现在的我们;一派种植树木,尤其是水树,以有限的速度扩张地表面积,这一派居住在树上,但是与我们敌对;一派转移到三战前的月球基地,从此与地球上的两派老死不相往来。
“看看我们现在生存的环境吧。我们完全变成了穴居的原始人,而即使是这种日子也不会太长了。海平面仍然在上涨,地下洞窟势必会被海水淹没甚至倒灌,我们不得不转移到地面。大气稀薄、宜居地消失、与树居派部落的正面战斗,这些是到了那时我们一定会面临的威胁。”
首领走得很慢,说完这些的时候刚好走到了李笙的面前。李笙举起手枪对准了她。
“你们的技术比我们高很多,我想应该可以检测到周围有没有我们的埋伏。”首领不动声色地说,“你们大可以相信我的诚意。”
李笙对着对讲话筒小声地念了几句。过了几秒,他放下了枪:“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有可能的话,请把我们带走。至少把我们穴居派带走,有可能的话把树居派和月球派也带走。”首领望着李笙的眼睛。他注意到,她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那是恳求的眼神。
“你们有多少人?”
“穴居派一共一亿人口,树居派可能比我们少一些,几千万吧。月球派我已经不太清楚了,如果有可能的话,烦请你们回程的时候顺便去拜访一下他们。”首领说,“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也没指望你们这一次能带走多少,但至少先派些人过去,代表我们的声音,向你们的世界告知我们的真实情况。我们穴居派都是热爱和平的,我希望至少让我们去面对你们的世界,但我想树居派和月球派也有权利发出他们的声音。”
“尊敬的首领,请原谅我方才的冒犯。您是个伟大的人。”李笙诚恳地回复道,“我是这次星际航行的总负责人,你可以叫我李笙。不瞒您说,我们这次远行,就是为了了解这里的现状,以及需要我们提供怎样的帮助。但,把你们,哪怕是你们中的一部分转移到新地球去,这实在是非常重大的决定,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决策的。我以负责人的身份恳请您稍作等待,我需要报告新地球的人类社会领导人,等待他们的决议。”
“您就是李笙……以前的来访者提到过您的名字,我实在不敢想象今天见到了您本人。万分感谢您的努力,李笙。”首领向面前的这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啊——”
接二连三的哀嚎响起,部队本能地进入了战斗状态,首领和学者们被他们围在中间保护着。
“装什么伟大啊蚯蚓,至少把你们带走?哼,想都别想,这飞船是我们的了!”
又一个声音从空中飘过。李笙抬头仔细一看,一个部落式着装的男人攀在石壁上,回头看着地上的人群。
“上校,我们被包围了。”身旁的中校报告。
李笙又看了看周围,果然有一群部落战士持着弓和矛,把他们围在中间。这群战士也是部落式的打扮,但显然与穴居派不是一种制式。
“你以为靠冷兵器能困住我们的荷枪实弹吗?”李笙吼道。
“不不不,作为聪明人我绝对不敢这么想,因此我只能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卑鄙一点。”男人招了招手,部落战士后方推出了几个穴居派的成员,他们被部落战士控制着,有些已经负了伤,鲜血直流。
“顽抗的话,这些蚯蚓高层们就会被杀死,你们就算赢了我们,也无法再重建部落体系了,到时就等着迎接底层蚯蚓们的起义和暴乱吧!”
“树居者,收手吧!为什么不能一起面对我们共同的希望呢?”穴居派首领朝着石壁上的男人喊道。
“共同的希望?你还活在那种可笑的幻想中吗?几千年了,他们都没有回来!”男人怒吼道,“我们被遗弃了几千年,现在是我们复仇的时候!为了部落!”
“为了部落!”树居派战士齐声吼道。
“上一次被你们救走了那个女人,这次我们要彻底洗刷我们的耻辱!拿下他们!”男人一声令下,树居派战士渐渐缩小了包围圈。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被控制住的穴居派高层突然集体昏死过去。不只是李笙部队面面相觑,就连树居派战士也方寸大乱。只有穴居派首领突然泪流满面:“你们何至于做到这一步啊……”
“首领!当断则断,向死而生!”最后一个清醒着的穴居派高层说完,喉咙吞咽了一下,身体也瘫软下去。
李笙望向穴居派首领:“首领,这是……”
“突围,李笙,突围!不要辜负了他们为了部落的牺牲!”
首领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但后来李笙每每回想起这一刻,总觉得这是她最坚毅的语气。
“全体都有,启用力场盾!保护首领和学者,突围至‘溯源号’星舰!”李笙下令,又补充道,“狙击手!瞄准手脚,把上面那个家伙打下来活捉!其他人开枪不要打人,只打武器!”
三、启程
“上校,您又在抽烟了……算了。对树居派战士头领的审讯结果出来了。”担任副舰长的中校说,“他不是树居派的首领,只是奉命行事。因为他们是树居者,攀爬和隐藏能力很强,一直藏在穴居派的石壁上。我们检测埋伏的时候失误了,忽略了这块区域。对了,他们的首领也是女性。”
“告诉他,我们会把他的枪伤治好,但他回不去了。他必须跟我们走。”李笙深深地抽了一口,但没有吐出烟气,“穴居派首领和学者们怎么样了?”
“学者们没什么大碍,尤其是卡尔卡斯,他现在又在驾驶室舷窗上方画画了。至于穴居派首领,她看起来休息得不错,但情绪很低落。”中校叹了口气,“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这次的到访让树居派有机可乘,穴居派的领导层遭受了重创。”
“树居派很有可能也接收到我们请求登陆的信号了。可惜这个群体一直生活在所谓‘复仇’的枷锁之中。”李笙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了,穴居派首领让我把这个带给您。”中校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折起来的纸,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我发誓,您看完一定会哭的。”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去去去,值班去。不许偷拍我,听见了吗?这小子……”李笙把嬉皮笑脸的中校打发走,拆开了那块纸。
他发现,那是一张泛黄了的“虫洞基地制式”信纸,信纸上还有几处晕开的水渍。
“亲爱的李笙:
我是Charlene,夏琳。
虽然没指望你能及时看到这封信,但我想应该为了穴居派留下点什么。
在负责虫洞入口基地工程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一封信,虽然由于时间仓促,只是简单地告诉了你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所以这次我同样选择了虫洞基地制式的信纸,好让你确信这是我本人。
你大概也知道,在虫洞入口基地修建完成之后,我就穿过了虫洞,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纪元星系。在太阳系这边,根据联邦军方要求,我又负责了虫洞出口基地工程。工程完成后本来想直接前往回程虫洞返回纪元星系,但很多人提议顺路拜访一个地方,所以我跟着工程队飞船,探访了人类文明的根源——古地球。
我设想过这里的人类社会已然分崩离析,却完全没有对树居派这样的极端群体出现的心理准备。我们被树居派俘虏,成了他们最底层的劳动力。幸好,穴居派趁着我们外出种植水树的时候,把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人救了出来。但另一部分人从此被拘禁在树居部落中,现在生死未卜。
穴居派是一个热爱和平的群体。但我从首领口中得知,他们频频受到树居派的袭击,即使人口比树居派多,战斗力却远不如身手矫捷的树居派。
不知道是不是契机,我们被穴居派救下的时候,有一队月球派的居民正旅居穴居派。我也才知道,他们属于中立者和科技人员,偶尔会访问古地球,树居派也与他们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因为树居派需要他们的技术以维持生存。但月球派居民告诉我,树居派正在脱离他们的控制,发展自己的技术,因此他们此行的目的其实是出使穴居派,以防不测。月球派居民听说了我们的遭遇,邀请我们去月球基地避难。
这封信,写在前往月球的前一天。我拜托穴居派首领保管好这封信,我知道你一直在新纪元系和太阳系之间来回,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拜访这里,看到这封信。
我很害怕。
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李笙。
你见到冥王星之心了吗?我见到了。
在初等学院的时候,你曾经向我表白过,可惜我那时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份情感。我很后悔,也很抱歉。
我听说了你在党军部成为炙手可热的少壮派,立下赫赫战功。我知道,那都是因为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但如果你可以因为我,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我一定会很高兴。
我真心的,为你感到高兴。
在见到冥王星之心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有多思念你。
即使希望渺茫,但我仍然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再次相见,相拥,相守。
我在月球等你。
对了,不许抽烟。
此致
爱你的夏琳”
读罢,李笙已是热泪盈眶。
他发了疯似的亲吻着信纸上的水渍。他知道,那些晕开的水渍,是夏琳的泪。
三小时后。
“……星舰的损坏程度如何?行,不影响航行就不管了……穴居派乘客都安顿好了吗?什么?居然还有树居派……哦哦,果然是被压迫的底层成员啊。”李笙忙得不亦乐乎,“安顿好了是吧,前面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在那里起飞吧。目标:月球基地!”
“是!”
李笙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但突然停住了。过了几秒,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把口袋里的那盒烟和打火机摸出来,找了个回收桶丢了进去。
“下定决心戒烟了啊,舰长。”
李笙一回头,卡尔卡斯拿着一卷扎好的画纸站在不远处,微笑着望着他。
没等李笙开口,卡尔卡斯把画纸递给了他:“送给您的。”
李笙打开一看,是四张水粉画。除了之前卡尔卡斯展示过的那三张,还多了一张人物画:
一对男女背对着画面,互相依偎着坐在海边,他们的衣服上分别写着两个字母:CL和LS,这是夏琳和李笙的名字缩写。在他们面前,一轮朝阳徐徐升起,把海与天都染成了金色。